编者按:社交平台上,在00后、10后群体中流行的“举牌”文化,已衍生出“色情举牌”的新玩法。“这套成熟的体系并不是未成年人建立的,而更像是成年人将已有的体系,传输给未成年,实施控制。”心理咨询师朱晓辉说。
网《风暴眼》出品
作者丨李广坤 编辑丨文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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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上,借助圈层文化围猎未成年少女,已经成为一种隐秘生意。
很难想象,13岁的孩子让网络上的陌生人看心情给钱,十几块,二十来块,然后熟练的、无差别的向其发送自己隐私部位的视频或者照片。一边是躲在角落里的猎奇的陌生人,将“魔手”隔空伸向未成年人,一边是追求个性化的未成年人群体,将身体的隐私部位当做赚零花钱的工具。
在法律上,这种对未成年人隔空索要淫秽内容的行为被称为“隔空猥亵”,属于猥亵的一种。它是一种新型犯罪形式,在司法实践层面已经明确了六年。在它的界定中,加害人是“以诱骗和胁迫”被害人为主要手段,然而现在,似乎已经脱去了“强迫”的成分,变成圈层中流行的一种玩法。
这个圈层,大多活跃在00后、10后群体中,因为特定的兴趣爱好和审美形成共同价值观和话语模式,他们反抗主流,拒绝庸常,富有创造力,但同时,也崇尚简单粗暴的规则,用极端的方式挑战传统的道德底线,包括物化自己,贩卖隐晦视频。
这是互联网世界里“令人触目惊心”的部分。网《风暴眼》发现,圈层里已经演化出视频生产、渠道引流、售卖等链条环节。在售卖引流上,已经形成多层代理,十多块的价格就可成为代理,也让这项生意的目的,看起来趣味性多过盈利性。但是这种需求是如何延伸而来的,孩子们无从知晓,更像是有一只无形之手操控这些未成年群体,以低廉的价格对他们进行性剥削。
01 隐秘的生意
10来岁的少女,刚刚发给陌生人一条自己身体隐私部位的视频,下一秒,可能就在自己的QQ 空间发布一条搞笑视频或者吐槽学校的动态。在熟人社交和隐秘的陌生人交易中,初涉其中的人,很难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。
一天晚上12点,我联系上13岁的欣欣时,是因为她在一个社交平台上的举牌帖子下留言“接s举”。
这里充斥着大量的圈子用语,圈外的人根本摸不着头脑。比如“举牌”,顾名思义,即一个人举着一个牌子,但不同的是,牌子上有另一人的照片或者ID号,然后拍照或拍视频,可以售卖。想象一下,周杰伦举着手机里你的王者荣耀账号,给你拍了一个专属视频,它的乐趣在于你喜欢的事物有了自己的专属印迹。这在十几岁的年轻人群体里非常流行。但随后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渐渐衍生出大量擦边视频举牌。
社交媒体平台上健康正常的举牌 来源/平台截图
“s举”(s暗指色情)中,涵盖的内容多样化,针对举牌者的任何身体部位和姿势,含有淫秽成分,此外,还有大量其他圈内语,如呆梨,指帮助售卖淫秽内容的“代理”,原po,指原作者,在这里特指拍摄自己私密处视频的人,即po主。
我装成路人,发出想要隐晦图片的信号。欣欣很快给了回应,发来一个QQ二维码。余下钱货的交易都是通过QQ完成。
加上后,她说自己13岁,是自己拍,她没有明码标价,只是随意的跟我说,“价格看心情给”,“13块?”,“嗯”。在付款几分钟后,她发来了私处视频。
视频尺度之大,令人触目惊心。对隐私部位的暴露,在一个女性看来,极具冲击力和生理上的不适。
你能明显感觉出,欣欣对互联网虚拟世界里的不设防和“漠然”态度。她的社交平台账号发布很多个人动态,有自拍照,也有一些网络上流传的吐槽学校的图片。在QQ空间里,她也发自拍,发考试前的紧张状态,但凡一个陌生人想通过真实世界与她产生连接或者“威胁”时,通过社交信息很容易追踪到她。
从加上QQ开始,欣欣都表现得毫无防备。根据聊天内容拼凑出的简单背景是,刚念完初一,正在过暑假,爸妈平时会给零花钱,一次50块-100块,不算缺钱,但暑假闲得慌,朋友说这个能赚钱,她就来做了,就做了几天,赚了300块。
当被问到, “你没觉得女孩这样露不好吗?”两次被问及这个问题,她都果断回了一个“没”。
在隐蔽的网络世界,成年人早已习得一课,就是你根本不知道坐在电脑另端的是人还是狗。但是在13岁的欣欣眼里,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。
当我在QQ上发一段语音,亮明了自己女性身份及年龄,告诉她露私处对女性的影响,提醒她这样认识的人很容易是坏人。“我根本不怕”,还反问“那你是坏人吗?”,在告诉她可能会遇到的危险时,她不耐烦的回了一句“你快别说了,我听不进去”,便没有了回复。
不一会儿,她在QQ空间里发布了最新自拍和搞笑视频。
不止是13岁的欣欣,年纪更大的一些未成年人也表现出相似的态度。
一位17岁的女孩表示,自己还在上学,拍一个露胸视频收费18块,代理分8块,她拿10块,能看到她发来的举牌视频,使用的纸张还是作业本。她对自己的状态也很淡然,只提到自己坚持不会线下见面。她比欣欣要稍微谨慎些,在回答了一些简单问题后,则表示“其余别问谢谢”。
还有一名自称还在上学的18岁女孩,加上QQ后就直接发来了自己的私密视频,打有QQ号水印,称这只是“预览”,付费后能获得定制的视频。在这里她们成了兜售自己淫秽视频的“专业”卖家。
她们发来的视频是举牌文化的延续。除了刚入圈的欣欣外,其余几人都要求我发想要呈现出来的ID号或署名,显示在她们拍摄的视频里的牌子上。
试图理解这些行为并不容易,从她们的QQ空间上看,她们似乎也不缺钱。她们会分享玩王者荣耀的视频,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有些多愁善感,尤其偏爱用非主流歌曲写上一段似乎很有阅历的伤感文字,有女孩的QQ空间动态上的标签显示,使用的手机还是苹果12。这种追逐个性化的行为,在圈里似乎更像是一种时尚玩法。
02 圈子的“力量”
这些女孩们不约而同提到了一个圈子——美化圈。
美化圈是在00后、10后中流行的圈子之一。就如玩家在游戏中会花钱买自己的专属皮肤,追求个性化,这群互联网原住民也追求着社交账户的专属性,如给红包封面、表情包、壁纸、贴纸、二维码、头像等,都设置专属图案,打上专属水印,而美化圈,正是提供能美化这些电子形象素材的圈子。他们在这里制作、生产、交易各类图像。
社交平台上,有不少代理或拍摄露隐私视频的未成年,同时也是美化圈成员。他们的QQ相册里,密密麻麻的上万张照片,既有要出售的水印、小贴纸,也有数不清的色情照片,都是成套的姿势例图。
圈内某位代理的QQ空间里的色情图片 来源/QQ空间截图
和其他小众圈子一样,美化圈强调规则和认同感。为了追求社交平台头像上的特殊身份标签,成员购买头像,打上层层水印,同时为了融入圈子,也遵守着严格的会规,不使用盗图,违规者会被拉入黑名单。
为了交易这些图像,圈子有人建立了各类“会”和QQ群,形成会员制。在会里,淫秽视频或图片等内容,正在像水印、壁纸一样被任意购买和兜售。
一个美化圈模板会群中的聊天,既更新淫秽视频又更新水印等,刚开3天即加入了60人 来源/QQ群截图
来自美化圈的王雪儿正在搭建自己的色色“图源会”。她之前做过代理,刚刚单干。
这是个更复杂的“工程”。她要先从多个原po处,买几套图片/视频,有了资源再吸引会员入“图源会”,会员再去发展自己的“模板会”,招多个代理,再把这些图片/视频兜售到顾客手中。
根据王雪儿描述,素材资源从原po经图源会到代理,再到购买者手中的全链条 制图/网《风暴眼》
王雪儿没想到这么花钱。因为从原po手里买断一套色情图/视频,要100多块,图源会刚办不久,她已经花了攒的400多块零花钱。现在,她正卖力招揽会员,靠此回血,一个会员收40块到100块不等。
为了证明自己是一手图,她拉会员时会展示和原po定图的聊天记录,并且态度周到,语气柔婉,多种话术齐攻:“随便拉几个代理就回本了”、“可以带上其他宝宝一起入,有折扣”。
如果对方称零花钱不够,她会说入会费可以分期付,如果还嫌贵,除了图源会,她还办了“期会”,图片资源更少,但9.9块就能进入,并且9.9块也可以分期付,很少有人能招架得住。
吸引会员们的是,他们入会后可以有权拿这些资源开“模板会”,再招揽代理拉单,一人收15块,代理交钱入会后,卖给顾客的每单,就能分成一半。
在王雪儿的努力下,会员群里人数不断增加,到第10个人时,她忍不住松口气,一边感叹“我终于迎来了我的第10个会员了”,一边把po主发来的最新色情图片例图,发到群里,让大家一起参考,买哪几张。
菲菲是美化圈的一员,同时也代理售卖色情视频,看起来更像是模版会的代理。她并不和举牌的女孩直接对接,因为上面还有代理。组织化运作下,她给出的视频预览更“精美”——女孩穿着成套情趣内衣,画面带有柔光,由于层层代理,还需要排单。
多个细节里,菲菲展现出了一种“职业性”。比如,她给出的付款码图片,带有精心设计的图案,一旁介绍着营业时间9点至晚上12点,还提示“人工发货,着急勿下单”。当我表示想要入会时,她毫不犹豫的拒绝,称“不收外圈”。在确认对方不会有消费时,菲菲便删除了QQ。
很难对美化圈淫秽照片传播泛滥的需求源头进行追溯。我接触的多位圈内人,都很难对其给予概述。他们只会笼统的说,因为有需求。
03 一张还在扩大的网
美化圈玩法和规则悄然复制到售卖人的隐私部位图像时,他们漫过了平台,打破了原有圈子,朝更广大的消费群体蔓延。
在一些短视频平台的举牌帖子下,引流接色情举的留言,正像蚂蚁大军过境。这类评论动辄上百条,引流评论称“什么都接”、“求溺爱”、“给钱就拍”,还有人把能提供的服务汇总成图片,发在评论区,价格多在10元-30元之间,有明显的圈外人会发出需求,询问“有例图吗”。
社交平台上的接举引流留言 来源/平台截图
19岁的代理黄超,就是一个圈外人。认识他,是看到他发了一则引流视频。和我接触的其他未成年不同,他引流视频用了小学生为噱头,还展示了谈举牌观后体验的聊天截图,带有色情成分。
黄超做代理前,也是来看视频的。他还在念大学,是个游戏迷。他的社交媒体上,除了王者荣耀、永劫无间等游戏的视频外,也流露出这个年龄对恋爱的渴望,称羡慕电影《你的名字》里双向奔赴的爱情。
看完后他发现,交20块钱入会费就可以做代理,便赚起了钱。
相比于圈内人,黄超的生意更没有章法,起初,他称这位17岁女孩露私处举牌15元,加露雷(指露胸)另加3元,不一会儿称涨价了,称18块就只能看露私处的视频,一旦提出更多问题,他第一反应即是,“加钱”。“这几天已经赚了30多块,不赚白不赚”,黄超主动炫耀起来。
为了拉我入会,黄超还告诉我,交20块钱给他,他也能提供两个女孩作为资源。
成为代理并不难,在社交媒体平台上,除了举牌接单引流,还有大量招代理的帖子。人人都可以拿一笔钱,轻易就把其他未成年人作为资源卖给别人,人人也都可以用不到一顿饭钱的金额,达成日常难以接触到的迈过道德底线的感官刺激。
越来越多圈外人正加入其中。
一位20岁的年轻人,专拍牛举(指露男性私处),正在招代理。他对我表示,他会定基础价,牛举照片6块,视频10块,不收代理费,只要代理能卖出更高的价格,差价就是收益。
在这类举牌帖下,围观者们流露出圈外人的困惑,有人求教科普,也有人搞明白后,想“见见世面”。也有美化圈成员对圈内色情内容泛滥表达愤怒:口碑就是这样变差的。
这还不是最糟糕的,不少成年男性也在渗透进这个圈子,满足自己隐秘的欲望。他们的留言非常露骨和猎奇,更追求感官上刺激。
有人称“还有几天要开学了最后再玩几天,要女的,要听话”、“找闺,要女的,叫啥拍啥,不告诉家长,不许举报”,还有人列了11条需求,要求拍裸照、给看洗澡照片。
这类视频的流量还在增加,一条这类举牌视频,刚关注时留言40多条,几天后增长到300条。
来源/平台截图
我随机点开这类留言下的一个人的账号,像是私下注册成立的新账号,没有发过视频,只有点赞动态,值得注意的是,其留言询问“有年龄小一点的宝宝吗”。
04 “影响之坏无法估量”
互联网包罗万象,在半隐秘的角落里,未成年人将自己或他人当做性资源赚零花钱,他们不知道的是,拍摄、代理、购买,各环节都触犯了法律。
在探讨法律问题之前,我们疑惑的是,到底是什么,让这群未成年人对于“性”如此漠然?
谈及拍摄视频的原因,欣欣们都称为了赚钱,但多处细节里又显示出她们似乎并没有那么缺钱。有检查官办理过这类未成年被侵害案件,调查发现被诱骗发私密视频的未成年,家庭条件并不差。
一名混迹于各类圈子的00后解释,美化圈和“举牌”,都追求网络特定东西的署名化,有专属占有心理。圈子里人们喜欢抱团,背后有社交的虚荣心,也容易滋生炫富心理,在消费观上出现的偏差,是诱使他们向前迈一步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心理咨询师朱晓辉在日常工作中接触了大量青少年,他对网《风暴眼》解释,拍摄私密视频的孩子,不完全是为了几块钱,而是为了心中的“面子”。他表示,心理学有一个词叫“自体感薄弱”,即真正的自己感受不重要,别人眼里的自己,对自己的评价才重要。未成年人自体感薄弱,反而会认为自己这是做了一个很酷,别人做不了的事。
一名性教育专家则把问题指向了当下性教育的缺失,据其观察,现在很多学校对性教育就没有真正扎实展开过,“真正的性教育一年至少要有4节40分钟的课,最好是排入课表,系统开展,而很多学校是碰到525心理健康日,或者有学生出事或者应付检查,才会做一次活动”,学校里负责性教育的老师,专业性也明显不够。
在现代社会信息化的传播下,与性有关的信息传播又快但又隐蔽。
一方面,未成年人触网比例上升。2022年,未成年人互联网普及率达97.2%,过去三年网课的使用和普及,再次提升了未成年人的上网率。另一方面,无论是学校还是家庭,对于性教育处于“欲说还休”的状态,但在信息爆炸的时代里,暴力、色情内容在网络上轻易就“入侵”了未成年人的视线。未成年人正处于性意识的萌芽和发展阶段,学校与家长扭捏的性教育与互联网暴力、色情内容的泛滥,都容易让未成年人对性意识产生误区。
他们穿梭在成年人构筑的互联网世界,缺乏辨别力,看不见的魔爪随时可以伸向他们。
2018年11月,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布的第11批指导案例中的“骆某案”,明确了隔空猥亵的危害性,将其与直接接触被害儿童身体的猥亵行为视为相同。该案判决意义重大,相当于为此后网络上相似行为,在司法实践层面给出方向参考。
针对未成年人的网络保护相关体系正在健全,2020 年修订《未成年人保护法》,对加强未成年人网络素养教育、强化未成年人网络内容监管等做出专门规定。但在日益复杂的互联网环境下,依旧未能阻止社交媒体平台上隔空猥亵的泛滥。
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中心于旭坤律师对网《风暴眼》表示,即使未成年人是主动拍摄自己私密处视频并且通过QQ传播给付款人,其本身也违反了《未成年人保护法》的规定,危害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,制作、出售行为,轻则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,重则需承担刑事法律责任。
广东诺臣律师事务所郑子殷律师表示,《未成年人保护法》第五十二条明确规定,“禁止制作、复制、发布、传播或者持有有关未成年人的淫秽色情物品和网络信息”。
对于这些圈内的代理,郑子殷律师表示,“我国的一般刑事责任年龄是已满16周岁,如视频被认定为淫秽物品,行为人涉嫌构成制作、贩卖淫秽物品罪。若未达一般刑责年龄,也可视具体情况,对其进行行政处罚”。而对于购买人,持有以未成年人为对象的淫秽色情物品和网络信息,同样属于违法行为。在购买后进行传播,则涉嫌构成传播淫秽物品罪。
不论是欣欣们还是黄超们都不知道,自己已经触犯了法律。
而在这个过程里,圈子亚文化也成为了一些谋利者用来操纵未成年人的工具。对于未成年人在圈内有组织的搬运、兜售色情视频,心理咨询师朱晓辉解释,圈子文化也是一种将从众心理商业化的过程,“这并不是未成年人的问题,而是成年人的问题”,这套成熟的体系并不是未成年人可以建立的,而更像是成年人将已有的体系,传输给未成年,实施控制。他们建立了一种虚假的秩序,“让未成年人认为这件事情是在一个可控的系统里的”。
拍摄、兜售或都还不是最坏的影响,发端于网络,这些未成年人们极易被引导走向下一步。此前就有媒体报道,有检察官经手的、发生身体接触的未成年性侵案件中,有将近70%都是从网络开始。犯罪嫌疑人假装和被害人网恋,从裸聊延伸到现实生活中发生性关系。
“这是一个新的治理问题”,郑子殷律师表示,如果事件是以成年人为主导,利用这些未成年人实施违法犯罪行为,属于新型的针对未成年人的性剥削。但其复杂之处在于,此类未成年人既是违法犯罪的行为人,又是被害人,对观念的影响危害更大,很容易被诱导到下一步,“对她们将来的人生影响之坏无法估量”。
(文中欣欣、王雪儿、黄超、菲菲均为化名。)